无家可归之人

本文最后更新于 2024年2月3日

无法原谅的过去和无家可归之人

写这一篇的主要动机是,想要和父母进行沟通,但长时间的隔阂使得不知道怎么开口。过去曾经尝试过但总无功而返甚至更加恶化,认为当面对话没有可行性。于是选择用文本的方式写下来,顺便自我记录,以及作为向他人的解释。直接动机是,又到了过年想我回去而我不想的时候,并且又要和我通话,折磨。

我的故事线

首先来写一写关于我成长的这条线索里,至今为止我的故事线。

  • 第一个阶段应该是上幼儿园以前,这段时间我没有任何记忆。据说我是由爷爷奶奶带大的,我有记忆的对我的影响是,吃了太多面条所以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里十分抗拒,吃一口就要吐的程度。(后来吃泡面治好了。泡面,好。)
  • 第二个阶段大概是到初中那件事情之前。
    • 这段时间里主要是我的母亲负责我的生活和学习。用一个词概括的话,就是“严母”:在生活和学习上,有近乎强权独裁式地应试风格的控制。在辅导我学习时,当我提出自己想法时,并不认真对待我的思想而是用书本去框住我。
    • 所谓严厉,我现在看来,很惊讶地发现,我只记得我母亲对我的否定,丝毫没有关于她对我肯定的事情。例如当时关于化学实验中对器械气密性的判断,为什么手紧握烧杯导致有气泡产生,主要因素是温度变化还是“紧握”导致的形变引起的,当她不知道究竟为什么时,为什么她只在乎否定我而完全不在乎我在说什么想什么呢?
    • 至于父亲,是一个缺席的角色,早晚都见不到。少有的印象,包括家庭暴力(对母亲和哥哥,打我的主要是我妈)、公司应酬喝得烂醉,以及和母亲吵离婚让我选边。偶尔把我带去他的公司,然而他依然忙工作,对我来说除了把我带过去,他和其他同事对我来说并没有什么区别。
  • 然后是初中对我影响最深远的事:一次物理考试的一道题,明明是题目出错但因为标准答案和我选的不同而将我判错。我并不在意一次考试成绩(即使我只差这一题满分)但是当我与老师争论时,对方没有任何科学精神,声称“无论题有没有出错答案有没有给错,你这样就是没分”。于是之后的错题本环节在上面“激扬文字,挥斥方遒”,怒喷“中国教育”和这个老师,喜提回家反思一周。这件事让我意识到,这个世界并不讲道理,这是我第一种理想主义的覆灭。
    • 不过这并不是重点,这里要说的是我的原生家庭对这件事的反应:他们关注的重点当然应该是如何让我回校继续学习,包括和校领导对话等,这我当然理解;但是我不接受的是,从头到尾,他们都没有在这件事上站在我的立场上考虑,没有人关注这道题、这个物理问题、这个关于科学和理性、这个孩子所追求的理想主义,甚至我的母亲让我在检讨里承认这道题是我做错了。他们并不关心我为什么这么做,只在乎我做了什么,以及他们认为我做的是错的。
    • 对于一个心智正在成长的孩子,在他最委屈最崩溃的时候,当他理想主义覆灭的时候,他的父亲是一个缺席的角色,他曾经最亲近重视依赖信任的人,他的母亲,没有和他站在一边,甚至没有从他的角度考虑,不在乎他的想法,天真盲目自私地以“为了你好”为理由伤害这个孩子,那么这个母亲就在这个孩子心里失去里这个位置。
  • 接下来是从初中到高中毕业,长期的学业压力和住校生活,使得我和父母不再有什么交流的机会,也渐渐失去交流欲望。然而,本质上不是因为物理距离上的远离,而是心理上的远离。当父母抱怨孩子不再向他们分享的时候,应该看看父母是从什么时候不再在意孩子分享的事的。除了学习,他们没什么想听到;关于学习,他们没什么能说的。那么,还有什么好说的呢?
  • 高中毕业,我其实是想要沟通的,并且是尝试过的。我想要有尊严有地位的沟通,想要被当成一个独立的人,而不是作为他们附属的孩子。然而失败了,我的话并没有被认真对待,他们依然没有听到我说话。大学的几年里,我有陆续尝试过,每次都令我崩溃,于是渐渐不再想说任何事。
    • 印象深刻的一件事是,某个晚上只有父亲在家喝酒,我又尝试去交流。然而,当我说出一些他不认同的观点时,当又有矛盾时,他说出“我永远是你爹”这样的话,企图强调我永远不是一个独立个体而是以“他的儿子”为第一属性,并且一记老拳打我脸上(并把自己摔倒在地)。这一次让我觉得,我没有任何再向他说话的必要了。
    • 另一件事是关于吃鱼。仔细思考,是小时候吃鱼时父母说这条鱼没刺而我放心吃下去却被扎到,如此这般三番五次之后,变得非常讨厌吃鱼。在之后的十几年里,每当在家吃饭并且有鱼的时候我都会说我不吃鱼。即是如此,当过年回家并且桌上有鱼时,劝我吃鱼,而且在一顿饭的时间里,在我当场说过不吃鱼的情况下,劝我两次。我不理解这到底是为什么,为什么一定要强迫我,为什么要折磨我,为什么我说了不吃但是他们仿佛听不到一样。在我写下这些的时候,我都难以控制我的情绪,想要把键盘砸烂,想要冲进家里的厨房把一切都砍个稀巴烂,想要把餐桌冰箱砸碎。甚至想要把他们按在地上刀架脖子上问清楚,到底为什么听不到我说话。
    • 例如空调。在我感到热的时候,我把我自己房间空调打开的时候,母亲总要进来说冷然后勒令把温度调高,甚至有半夜起来把我空调关掉导致我热醒。当我说出我的要求时,他们根本不在乎不尊重,仿佛听不到一样;当我用恶劣地态度重复,以希望被听到时,又被指责态度问题。然而这明明是他们的态度问题,他们不肯平等对待我,才让我不再尊重他们。
  • 最后的阶段就是现在,对家庭充满仇恨,永远不想回去。写这篇与其说是沟通,不如说是一篇解释,告诉他们我到底有多仇恨,告诉他们别再折磨我。

折磨

现在谈一谈对我的影响,和我的看法。

心理阴影

我想用我的噩梦作为引入:在梦里和父母吵架,与其说是争吵,不如说是我单方面向他们大喊大叫,尝试告诉他们我的想法、观点、烦恼、痛苦,然而他们一言不发、沉默不语。回忆起现实中曾经尝试的沟通,对于我说的观点和我的问题,他们的反应总是放在一边自说自话,或者搬出父母身份进行道德绑架式批评。

Home is a place where when you have to go there, they have to take you in.

这个“家庭”给我的印象是,当我去时,他们自以为“take me in”,但是却在折磨我。当我想要沟通表达时,他们并不以尊重我的方式听我说话或接纳我。一个可怕的证据是,某次回家后的争吵,我把我去精神病院的病历和诊断单给他们看。然而前两天我问起时,他们甚至不知道我具体是哪一种心境障碍,曾经查过但看不懂就放在一边不管了,甚至说“碍于面子”没有去请教专家。我的胳膊上满是自残的刀疤,我的病历上写着有自杀倾向,我亲口告诉他们我天天想死,他们居然可以因为“碍于面子”而无动于衷,并且企图逃避问题。

影响

这样的家庭经验使我认为,两代人之间的关系,是一种折磨。血缘关系并不是一种可选择的关系,是无法逃避的,这使得这种所谓的亲情更加丑陋。让我来解释一下:例如一个孩子,他的父母是杀人犯,孩子并不能选择他的父母,所以他不得不是“杀人犯的孩子”,这种情况下并不能指责孩子什么事;然而例如拜师,如果明知一个人品行败坏,却依然拜师学艺,以至于自己被影响,那么则是这个徒弟咎由自取。再例如领养,是父母选择了这个孩子,他也可以选择别的或者选择不领养,所以他们的爱是一种选择而不是被亲缘关系束缚地被迫。同样的,过去包办婚姻的关系,两人是不得不结为夫妻,不得不培养感情,而现在自由恋爱,则是互相选择对方,是因为爱所以结成关系的。这些例子是想指出,由血缘绑定的父母对子女的感情,是一种“不得不”的感情,而不是选择的感情,所以这实际上是一种“虚假”的感情。这样的感情,是因为社会和文化构建下,他们被要求爱子女,正如子女被要求爱父母。但是我拒绝这种被要求的感情,这不是自由的感情,也不是真实的感情。

在电影《伯德小姐》(lady bird)里,女儿对母亲说:“I wish you like me”,母亲的回答是"I love you",但当女儿强调:"I know you love me, but do you like me?"时,母亲则难以回答。
伯德小姐

这种环境使我感到窒息,压抑。这让我十分抗拒回家,或者建立家庭。也让我决心绝不养育后代,因为如果我有后代,即使我主观上不想,我也会折磨他们。甚至,我也不会轻易地因为被要求而爱他们。

以爱之名的伤害,作为表演的伪善

为什么亲情是一种糟糕的关系?我想说说我的看法。

作为所有物的子女

出于“为了你好”的理由,所做出的伤害行为,是十分残忍的。一个浅显的例子,例如吃鱼。父母把他们认为好的食物给孩子,但是孩子不喜欢,这就是一种伤害。我这里并不考虑诸如营养均衡的问题,而是说这种将自己意愿强加给别人的行为。“己所不欲,勿施于人”的道理大家都懂,但是“已所欲者”一样不能随意“施于人”,这样的道理就并不是人人皆知的了;更糟糕的是,当这种事发生在父母对孩子时,反而常认为是孩子不领情。正是这种情景,使得这成为一种残忍的伤害。

出现这种情况,我认为在于父母把子女视为自己的“所有物”。子女并不被当作独立的个人,他们的人格和思想并不值得被尊重。例如上面关于空调的例子,正说明父母并没有把孩子当成独立的人,而是当作他们的所有物:孩子没有自己的(对温度的)感受,自己觉得冷,那么自己的所有物也会冷,所以要提高温度。试想在日常生活中,对待朋友甚至陌生人,我们会轻易把自己意愿强加给对方吗?会要求对方的饮食习惯、口头禅、肢体语言吗?然而对父母来说,自己的孩子就是个可以被轻易摆弄的玩物,他们应当按自己意愿做事,并且以“养育之恩”等理由来正当化自己的罪行。

作为所有物,子女不仅是父母控制的对象,也是用以炫耀的资本。这件事是后来从我父亲的言论里发现的:他不止一次地说,我作为他的孩子,学业有成,使得他在他的同事面前“脸上有光”。这里甚至都不再用“为了你好”来掩饰了,这根本就是为了他自己好罢了。当我的朋友们在我的帮助下获得一些成就时,我当然也会有一些自鸣得意的小心思,但主要的感情是为朋友感到高兴,那毕竟是他的成就。然而把孩子当作所有物的父母,则会理所当然地将这成就揽为己有沾沾自喜,这真是令人恶心。

伪善

在我看来,父母这种所谓的亲情,是一种自我表演式的伪善。关于善良在西方哲学伦理学中有许多讨论,例如康德认为做善良的事不需要什么理由,人就是应该做善良的事;一些流派认为,人应当追求善良的事,因为人要培养自己的德性;当然还有人认为,大家都做善良的事,可以使全人类得到整体最大的幸福。然而,如果人做善行只是为了使自己成为善良的人,那么这是一种伪善。就像身材万贯的商人,去寺庙一掷千金,大肆作秀。

在亲情中也有这样的例子。例如被疾病折磨的老人,即使想要无痛离世,也被子女要求强行续命,备受折磨。这种情形就是子女在“表演”作为子女的职责,去尽孝道来使自己成为孝顺的人,而不在乎真正应该在乎的父母。还有我自己的一个例子:我的姥姥生病住院,我的母亲去看望照顾,并要求我一定一起过去。然而我对姥姥毫无感情,我小时候是爷爷奶奶带大的;我姥姥也老年痴呆,根本不认识我。同时,我过去也只是去看一眼(和被看一眼),我并没有时间去照顾老人。在这种情况下,我根本没有必要过去。然而我母亲却始终要我过去,要我站在床前,要她指着我问她母亲能不能认出我来,即使她明明知道不能。(这种“让老人辨别小孩”的行为,既折磨老年痴呆的老人,也折磨尴尬局促的小孩,我很难理解到底为什么要这么做。类似的还有过年回家认亲戚的情况,让人恶心。)她坚持这么做的理由,表面上看是为了某种约定俗成的对长辈的因为亲情的义务,然而这种义务本身就不合理。在我看来,实际上的理由是,满足她对她自己作为女儿和母亲身份的表演,让她自己成为一个“好人”,不惜伤害折磨别人。

他们对我心理疾病的无视,在我看来也是一样的原因:这是他们解决不了的问题,这种由他们导致的问题(即使不是全部原因也要占主要原因)是对他们形象的损害;借用逃避和遗忘来抹掉问题,就可以继续自欺自己是尽职尽责的父母,而我是个生性凉薄的白眼狼,于是可以抱怨诸如命运这样虚无缥缈的对象,聊以自慰。实在丑陋。

无法原谅

在我看来,“原谅”这个词是不成立的。没有事情是能被原谅的,事情发生了就是发生了,结果影响就都在那里不可能消除。口头上的原谅什么都弥补不了,祈求原谅的人也不过是想要自己安心罢了。

由他们怨恨去吧,我一个也不宽恕。


无家可归之人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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作者
Hiraeth
发布于
2024年2月2日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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