宇宙的外面是什么?我妈突然问我 | 我是白 一席少年第9位讲者

  • description: 我从小就是一个很现实的小孩,没想到最后会成为漫画家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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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• author: 一席YiXi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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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席YiXi 一席 2025年08月14日 14:28

我是白

漫画家 插画师

有段时间,我有许多害怕的事,我害怕公司会议上的汇报,害怕动物园运送老虎的车门会不会没关好?晚上盯着天花板看,就在想它会不会掉下来砸到我。

我想把我的恐惧画出来。我画了一系列壮观的危险场面,画里的人通过一扇传送门去到各种地方,但每到达一处,下一秒都是灾难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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画漫画

2025.05.25 上海 | 一席少年

大家下午好,我是一个漫画家、插画师,我的笔名叫“我是白”。我今天想分享的是我是怎么开始画漫画的,以及这之后发生的一些事。

在读中学的时候,班里只有我和另外一个男生看漫画,我和他是这样接上头的。有一天,我跟我同桌说,电视上在放一个很好看的动画,叫《天鹰战士》,你有没有看过?

那个男生在旁边听到,很不屑地说,那是《新世纪福音战士》。这时候我才知道原来咱们的引进版改了题目,而且做了一些删减,连片头曲也改得面目全非。接着我从他那儿借来了原版 VCD ,回去以后我就把 TV 版、还有两个剧场版都看了。

在这个动画里有个叫“人类补完计划”的很玄的东西,反正就是像世界末日一样。当我在看那个动画的时候,外面的天气也是雷电交加,我觉得我这边的世界也快完蛋了。

后来我开始从这个男生这里借很多漫画来看,像是《寄生兽》《棋魂》还有《猎人》。在看这些漫画的时候,我出现了一个念头 —— 有没有可能我以后也能当一个漫画家? 因为我一直都很喜欢画画。

但我马上否定了自己的想法。 我一直是一个很现实的小孩 ,会在脑海里画下 一道线,把我觉得不切实际的想法排除出去——当漫画家这种事很明显就属于那一类。

不止这样,我还会对别人不切实际的想法嗤之以鼻。比如当我问那个借我漫画的同学未来想做什么时,他说想做我的经纪人。我心想,你认真的吗?对我来说,现实的选择就是在一个有冷气的办公室里上班。

所以在大学毕业之后,我就去了一个这样的地方上班。这个公司的管理很宽松,所以我经常跟同事在办公室里打羽毛球,然后前几年这个公司倒闭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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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觉得跟我们没什么关系,因为我们上班那几年其实都挺努力的,而且很幸运的是,通过几年的工作,我居然获得了晋升。那是一个游戏公司,待遇还是不错的。

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,我越来越感觉这不是我想要的生活,我感觉自己在一条轨道上,但是它通向的不是我想要的那个未来。

“我想画画。我想要创作。”当脑海里这个声音越来越明确之后,我就辞职了。这件事也让我认识到, 有时候一条看似很现实的路,其实走起来也没有那么轻松。

最后一天下班回家的路上,我望着地铁隧道发呆。我想到过去几年,我每天都有几个小时在这个空间里面,但好像从来没有好好地看过它一眼。这一刻它显得很陌生。回家之后我就把它画了下来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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画完之后我觉得还缺了点什么,我就在铁轨上放了一面镜子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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这之后我画了一系列这样的画,一些在时间和地点上都很模糊的场景。比如一座由水构成的亭子伫立在平静的水面上,外面是一片雨林;一颗星球漂浮在空旷的泳池上,外面是一片大海;或者是一个能看到一小片海的房间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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在这些画里基本上没有人,都很安静、很神秘。我觉得这可能和我是一个有点社恐的人有关。虽然在工作那几年也结识了一些非常好的朋友,但总体来说有点社交过量了。所以当我辞职之后,我非常想要去到一个像地下室一样的地方,没有其他人,只有一张桌子、纸和笔,让我把之前脑海里积累的一些想法画出来,这样就可以了。

有段时间,我有许多害怕的事,我害怕公司会议上的汇报,害怕动物园运送老虎的车门会不会没关好? 晚上盯着天花板看,就在想它会不会掉下来砸到我。 我想把我的恐惧画出来。

我画了一系列壮观的危险场面,画里的人通过一扇传送门去到各种地方,但每到达一处,下一秒都是灾难。他穿过这扇门,发现自己站在一艘非常巨大的飞艇上,在夜空中熊熊燃烧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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他又来到一片海域,在他上空有一只高高跃起的非常巨大的鲸鱼,正砸向水面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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再次穿越时,他来到了一座非常巨大的摩天轮,而此时,这座摩天轮正在坍塌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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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想用一种美丽的方式来呈现恐惧,在画这些画的过程中,有点像是一种释放,画完之后我的内心也平静了许多。

就在我不知道下一步要画什么的时候,一个叫“软糖漫画”的栏目向我约稿。我之前一直没想过画漫画,因为我觉得画漫画很难,需要编故事、设计角色,还要画分镜。但是软糖漫画需要的只是一些很短小的漫画。我接下委托之后,就开始尝试把生活中看到的、想到的一些画面作为起点,去看看 接下来会发生什么。

我家附近有一条河,有一次傍晚在旁边散步时,我在想:每一天的月亮会不会都是从这条河里面升起来的?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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平静的水面下升起了一颗月亮,它慢慢上升,甩干了身上的水,在空中停下;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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但此时在水面下,还有许多备用的月亮,在等待新的夜晚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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马格里特画过一朵云飘进房间的这样一张画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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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把它扩展了一下:许多云飘进了房间,主人拿起一朵捏了捏,把它塞进被套,用这些云做了一床被子,然后盖上它打算睡一个午觉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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就在这时,被子飘了起来,又离开了房间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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当时有个留言说: 还损失了一床被套。

我经常在店里看到一些水晶球,里边飘着雪花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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看着它时,我就好像看到:一个人在下雪天里,在一片雪地上行走,他通过一个指南针来寻找方向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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但是当他继续前进时,我们会发现,实际上指引他方向的,是一个在玻璃罩子之外的巨大的磁石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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大家可能发现,我画的这些漫画和中学时看的日本漫画不太一样。因为我读大学之后,突然就不爱看漫画了 —— 那时心里有很多新的感触、新的想法,在日本那些类型漫画当中寻不到共鸣。

这时我发现国内有一批创作独立漫画的作者群体,他们出版了自己的刊物,叫做《 Special Comix 》。我觉得很好奇,就买了一本。看完之后觉得也就那样,画得不是很好,然后我去食堂吃饭,去浴室洗澡,和室友打魔兽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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睡了一觉起来后,我又看了遍,发现不对劲,里面有几篇很有意思。我竟然在一个角色是各种奇怪拟人动物的漫画里,看到了一种真实的在国内生活的体验。这个作者叫烟囱,非常厉害。他画了一头猪去吃烤串,但串上竟然是它的同类,还在哭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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在甘木的漫画里,我第一次看到国内的小区场景出现在漫画里。我看到他们会想办法转化自己真实的生活经验,而不是用现成的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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在左马的漫画里,他画了一个非主流杀马特少年的故事,这也是我第一次在漫画里看到有人画杀马特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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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不知道现在的年轻人还知不知道杀马特,在我十几岁时这个现象很火,在大街上、在 QQ 空间里,有很多发型和穿着都非常夸张的年轻人。后来我在一部相关纪录片里看到,他们很多都是留守儿童,在那些夸张的头发下面隐藏的,其实是很贫瘠的生活。我曾经也是个杀马特,也做过留守儿童,所以当我在漫画里看到这种呈现时,我觉得很感动。

我合上书,心里的感想是: 果然有这种漫画! 在小说、文学、电影或艺术里有严肃创作和各种试探实验,那么漫画怎么会缺席呢?我觉得没有才奇怪。

所以当我开始画漫画后,我很想给《 SC 》投稿,但那时它已经停刊。于是我开始把漫画发在网上。

这时我获得了意料之外的回响,收到了很多留言,这些漫画由于没有文字,能被不同国家和地区的网友理解。我看到自己心 里绽开的火花,复制到了别人的心里,还展开了不同的形状,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体验。 之后这些作品获得了在世界各地刊登、出版和展览的机会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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其中有一个我很喜欢的艺术家,也是漫画家,叫 Sammy ,他主编的一本独立漫画杂志《 TORRENT 》向我约稿,我交上去的是这样一篇漫画。

一个人在奔跑,他越过了一堵墙,他继续跑,发现面前还有一堵墙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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他不停地翻越,但是墙的后面还是墙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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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经常感觉到生命的种种限制 ,就好像有一天睡不着,你开始想:为什么自己存在着,而且存在在这具身体里、只能以这样的方式存在着?这样的疑问当然是没有答案的,但是玩味和呈现它们很有趣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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有一次,一本光学杂志委托我画一篇与光有关的漫画,我想到,我可以反过来画一篇关于黑暗的漫画:一个人遮住了各种动物的眼睛, 熊、马、蛇、天鹅, 最后他遮住自己的眼睛。但是这种努力是徒劳的,光最后还是从指缝里透了进来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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当我创作的作品越来越多,我慢慢开始受到国内外的媒体和品牌的注意,有了越来越多的委托工作。我获得了为《彭博商业周刊》《纽约客》的一些报道绘制插图的机会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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但在我一开始辞职回家时,我其实没有任何明确的计划,也不知道我画的这些东西有没有什么实际的用途。我只是觉得“不画会很难受”,而 这样的一个过程让我发现,生活似乎是有各种可能性的,不像我小时候想象的那么严酷。

大家可能会发现,我的漫画大部分都 没有文字 。我觉得这可能和我从小作文成绩很差有关。那时候写作文怎么也写不满字数,不知道用什么去填满那800字。而且不知道是哪里出了问题,写作文在我看来,就是要写一堆漂亮话,去编好人好事。直到我后来开始读书,有了更多的阅读经验之后,我才发现文字里有着一个非常广阔而有魅力的世界。

所以当后来,无字漫画的创作陷入瓶颈之后,我开始尝试在其中加入文字。我尝试把记忆中一些没头没脑的小事转化成作品。

小时候的一个暑假,我走过巷子时在地上发现了一包糖,我撕开包装吃了一粒,不知道为什么,当时我感觉这是别人设下的圈套,正有人躲在角落里偷偷看着我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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这件没头没脑的事儿,模模糊糊的一直留在我的记忆,有天我把它转化成了一篇漫画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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在这篇漫画的评论区,有人说:这不就是我做科研的日常。

我有在小区里散步的习惯,有时候会带一本书。有一天看书时,一只小飞虫飞到了我手上,我就把它吹走,这时候我仿佛产生了一种幻觉: 书上的那些文字也被我一起吹走了 。后来就有了这篇漫画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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在评论区有人问:飞回来的字组成的还是原来那个结尾吗?我经常会在评论区看到一些意料之外的留言,我觉得很有趣。

当我的兴趣愈发向阅读转移之后,有一天我发现了诗和俳句。伊朗导演阿巴斯 · 基阿鲁斯达米有一本书叫《一只狼在放哨》。在这本书里,他用几句话描述一个脑海中的意象或者一段感触,这种克制和简洁击中了我,我觉得这些句子非常美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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阿巴斯说,当他脑海中出现一个萦绕着他的意向和想法时,如果把它放到电影里就需要巨大的人力物力,但是 俳句 只需要一支笔 。

我的脑海里也经常会出现一些奇奇怪怪的念头或者情绪,他的书好像让我的这种想法得到了印证: 心中偶尔划过的那些电流是有价值的 。

这是我关注到的另一位诗歌作者,这首诗叫《怎么办》: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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这个作者叫乌青。这首诗我很难用语言描述它带给我的感觉,但我只能说:在以前,我觉得诗是一个跟我完全没有关系的东西,如果有个人对我说,他是诗人,我甚至会觉得有点滑稽。但当我读到阿巴斯、乌青 的作品之后,我感觉我找到了进入诗这件事情的一个 入口 。

所以后来,我就把这些作品带给我的刺激,转化成了一个叫做《附近》的系列。当我在路上看到一地枯叶时,我想到: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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清脆的声响 某片叶子的结局

当我创作陷入瓶颈,盯着笔尖发呆时,我想象:眼球和手其实是两个独立的器官,眼睛在看手会写出什么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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眼睛在看 手会写出什么

在疫情封控那段时间,天非常蓝,而且整座城市都很安静,仿佛世界上就只剩我们这个小区的人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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很开阔的蓝天 仿佛没有坏事会发生的蓝天

这是有一次我陪朋友去爬天目山,晚上走夜路时想到的句子和画面: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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公路温柔地 缠绕着山

创作这个系列还有一个契机。我在 2022 年时参与了由人类学家项飙发起的一个关于“附近”的讨论。我一开始觉得很难,因为我是个非常宅的人,我觉得我给不出什么有价值的经验。但当我继续思考,我想到, 其实每天起床看到的、想到的、听到的,这所有的东西包裹着我在时间里滑行 。我想去呈现和捕捉它们。

有时候它们是我的梦 , 雾渐渐散去,风车出现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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有时候来自我回忆里的一个碎片:体育课上跑在我前面的那个男孩,他的头发围着他头上的璇,忽闪忽闪亮着光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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有时我会想象自己是第一次来到地球的外星人,我想用一种抽离的眼光去看待我们周围的世界。我看到商场里有一个蜡像做得非常像,但仔细看,它是没有鼻孔的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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当我在博物馆看标本时,我看到的是,人们非常努力用一切手段把一件死物变得看起来像一个活物,但我觉得这时候它没有生命这一点反而更明显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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好像古往今来,人类在各种文艺作品里为蝴蝶添加了太多的意义,并附着在其上,但这个动物本身其实并不知情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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宇宙的外面是什么?我妈突然问我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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她上一句话是:这盆豆角今天要吃完。我说:我不知道。然后我们就把那盆豆角吃完了。但当时这样一个突如其来的问题和对话,和我们所处的生活场景非常割裂,我觉得很有意思就记了下来。

这些作品是一种尝试和练习,我想用图和文的形式呈现一些 思维上的火花、生活中的一些出神时刻 。我觉得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附近,就像阿巴斯说的,这其中 有耗之不尽的丰富性 ,它可以帮助我们逃离日常那些习惯和熟视无睹。

这些作品在最近出版,书名叫《蛋梦见,自己是块石头》。我的许多作品都和梦有关。在梦里,什么都是合理的,什么都是可能的,而创作,就是作者让它醒着的梦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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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记得在高中有一天放学回家的路上,那个借我看漫画的男生问我:你怎么又在发呆?他抱怨我总是无视大家的话题,总是不停地走神。如果不是他提醒我,我都没有意识到自己经常在发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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发呆的时候我在想些什么,大部分都已经记不清了,无非是一些无关紧要的小事。但现在想起来,这其中应该不乏十几岁的少年对于生活的困惑和迷茫。我们挥霍着像是没有尽头的时间,但心里也时常会泛起一丝不安。我觉得不安有时候不一定是坏事,也许正是当时心里这些小小的不安汇聚起来,推动我去寻找自己想做的事。

前几天在我的一篇漫画下面有人留言,他问:接下去呢?我突然想到,这可能是人的一种天性,我们都想知道接下去会发生什么,无论是创作,还是自己的生活。我觉得好消息是:我们永远既是自己故事的经历者,也是它的创造者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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谢谢大家。